近来，共享经济类项目“事故”不断，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火热发展了一年多的共享单车行业开始急速降温。粗略统计，从今年6月重庆的悟空单车倒闭开始，到10月小鹿单车宣布在北京停止运营，至少已有六七家共享单车企业爆出倒闭、跑路或押金难退的消息。众多一、二线城市宣布禁止继续投放共享单车的政策，又成为各家共享单车小企业遭受的致命一击。与这些小项目的艰难度日相比，10月23日豪车共享平台EZZY宣布公司解散、进入清算程序的“猝死”倒是显得干脆了不少。

近一两年来，中国众多的共享经济创业公司有过雨后春笋般的生机勃发，经历过白热化的市场竞争，其中的大多数已经或者即将迎来退场的终章。“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为何共享经济行业会如此迅速地经历这场宿命般的轮回？个别企业的经营管理不善只是问题的细枝末节，更大的问题暴露于共享经济的发展和走向本身。自从共享经济的主流商业模式由C2C转为B2C以来，共享经济模式与实质之辩从未停息过，其中的一个核心争论在于，目前中国市场上流行的共享商业模式到底是否属于“伪共享，真租赁”。

此外，靠快速发展抢占到市场并靠烧钱支撑着的共享经济项目，它们到底能走多远也是个问题。不能真正找到并解决消费者痛点的“伪共享”绝难持久，只会带来一波不必要的社会资源浪费。君不见前一时“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共享篮球、共享雨伞、共享冰箱、共享红酒、共享马扎等项目，有的连昙花一现都没有过就灰飞烟灭了。

有学者将中国市场上的共享经济发展形势形象地概括为一句话：风大浪急，水深有鱼。如今消费者的理性程度越来越高，面对新兴事物时政策监管的缺位也会很快补上，所以浑水摸鱼终不能长久。真正的共享经济也应当做到不忘初心，唯有这样，才能有更加光明的前景。

事有“蹊跷”

“说起共享这种行为，早在人类进化之初便有了，那时共享就意味着增加生存的机会。而共享在人类已经进入21世纪后的此时取得井喷式发展，此事却定有‘蹊跷’。”香港中文大学商学院教授马旭飞表示，其中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资源的分配在人与人之间越来越不平均。拥有资源多的人有可能“任性”，而拥有资源少的人需要这种“任性”，共享经济就提供了“任性”的平台。这里的资源是指广义上的资源，包括物质、财富和时间等。其二，技术的进步使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越来越方便，这一点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尤为突出。与这两方面原因相伴的是，在认知层面，人们的想法开始有所改变：从习惯一个人完全拥有一件事物，必须拥有一件事物，渐渐转向共享所拥有的事物。这印证了互联网时代商业模式的一个特点：当脑洞大开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

优客工场创始人毛大庆认为，共享经济生而逢时，因为只有在Web 2.0时代，共享经济才能真正从概念走向现实。互联网的完善、移动智能终端的普及构成了共享经济的三个基础：一是全民移动化，尤其是服务提供者（如Airbnb房主）开始接入移动互联网，解决了共享前端的供给问题；二是移动支付的应用和普及，这解决了利益交换的问题；三是共享平台提供了供给方与需求方的互相评价机制、动态定价机制，这是共享经济最生动的场景展现。

“在这个大数据时代，中国有世界第一多的网民，还有‘双创’‘互联网+’等政策支持。电商平台和移动支付的发展与普及，形成了互联网创新经济对社会生活的深度介入。更重要的是，共享经济已经形成了新时代的创业神话和创富传奇那些项目是属于共享经济，为大众创业提供了积极向上的范本。”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张敬伟认为，共享经济新模式正是顺应信息时代和中国互联网经济的大潮而生的。

中信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彭文生则表示，共享经济能为消费者带来福利，但在发展过程中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消费者角度看，共享经济的好处体现在：第一，能够增加消费者剩余；第二，有助于解决信用缺失问题；第三，增加了普通人的发言权和选择权，人们之间自由结合，提高了个体福利；第四，有利于推动制度变革。

共享经济同样也存在负面效应，彭文生就此提出三点：一是对现有从业者的利益产生冲击，在发展的初期，新商业模式在税收、监管方面与传统经济存在不公平竞争；二是自由从业者可能面临社会保障的缺失；三是大数据有利于降低信息不对称的程度，减少交易成本，但其产生的规模效应和网络效应可能导致数据资源垄断。但他同时认为，以上这些都是共享经济成长过程中的烦恼，不属于致命问题，会经历一个逐步改善的过程，这些问题通过合理监管与行业自律能够得到妥善解决。

从C2C到B2C

“说实话，我们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商业模式到底应该叫什么，到底是叫共享经济还是租赁生意，根本无所谓。”金沙江创投合伙人朱啸虎直言，“我只关心三点：第一，这是不是普通用户的高频刚需点；第二，商业模式到底成不成立，是不是能够赚钱。不管是租赁生意还是共享经济，关键是要能赚钱。第三，必须能很快速地、大规模地占领市场。互联网唯快不破，所以需要大规模、迅速地占领市场。”

现在投资行业普遍把共享经济分为C2C和B2C两种模式：以Uber、Airbnb等为代表的C2C共享类型是当前人们所理解的最为普遍的共享经济类型。但C2C模型存在的一个致命缺陷是产品和服务难以标准化，导致在用户体验和持续供给方面存在很多问题。

在熊猫资本看来，传统C2C共享模式实质上没有完成成本结构的优化。以滴滴为例，改善叫车效率并不代表成本结构的优化。作为一个信息平台，滴滴模式是无法改善包括车辆成本、燃油费用和人工服务等方面在内的成本结构的。同时，共享1.0模式由于平台自身不掌握产品，管理难度会越来越大，与多方的矛盾冲突难以避免。例如，共享出行的概念，最初是有车的人在闲暇时间将出行资源分享给他人，但随之人们发现专车司机能取得较为丰厚的收入，加上社会中车辆供给存在短缺，没有车的人会选择买车去做转专车，让自己成为供给方，这是滴滴无法控制的车辆成本的增加。

共享1.0的繁荣源于传统供给缺失而产生的机会，但这类共享平台很难稳定地提供“既好又便宜”的服务，于是，C2C模式慢慢地就转向了B2C模式，即用户不再承担保有成本，而是由平台来提供服务或者产品。这种B2C模式的优势在于能提供标准化的服务，信任度比较高，能带来更好的用户体验，但其劣势也非常明显：B2C是非常重资产的模式，由前期投入、中期运营、后期维护带来的成本很惊人。

松禾远望基金合伙人田鸿飞给摩拜单车算过这样一笔账：粗略地以日订单量2000万、使用一次0.5元计，那就是公司日赚1000万元，年收入36.5亿元。取得这个成绩的基础是，摩拜在全国各地投放超过了360万辆单车。老款摩拜单车的成本在3000元，新款升级版的成本大约为1000元，按平均1500元/辆和使用寿命4年计算，一辆车投放的成本是375元/辆/年。再考虑线下运维、车辆维修、10%以上的损毁率等，平均到每辆单车一年的成本不会少于500元，那总成本就是（500+375）×360万=31.5亿元。

成本31.5亿元与收入36.5亿元对比，利润并不可观。而且，要维持增长必须持续保持投放规模的扩大，也就是一份资产投入对应一份收益，这是非常重资产的租赁模式，在边际成本方面的降低也非常有限。

在田鸿飞看来，所谓“共享经济2.0”并不存在，以共享单车为代表的B2C模式其实属于典型的分时租赁业务，这早已偏离了共享经济的本质，只是在巧借“共享”之名给市场画一张更大的饼，以实现更高的估值。因为共享经济的本质是盘活闲置资源，与他人有偿分享，从而提升社会资源的利用效率，而共享单车、共享充电宝等等是在人为地制造新的资产和新的需求，然后由拥有物品的商家直接面向消费者提供出租业务，其中不存在共享经济平台为供需双方撮合交易的过程。

但以猎鹰创投合伙人李圆峰为代表的观点认为，共享经济模式是C2C还是B2C并不重要，租赁也是共享的一种表现形式，对于参与其中的公司运营者来说，哪种模式运营得更加高效、商业模型更加通畅，就应当采取哪种。在他看来，按此推论，共享健身舱属于下一个能获得成功的共享经济B2C项目。

唯快不破

在朱啸虎看来，互联网企业的发展必须快，唯快不破，而且速度会越来越快。当年阿里巴巴花了八年时间做到百亿美元规模，Facebook花了五年，滴滴花了差不多三年，美团花了三年，ofo和摩拜都是花了两三年时间。一旦创业者在行业领先之后，后面的竞争对手都可以被忽略。

“今天资本的力量非常强大，这和三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五年前的京东，我们不敢投，很多VC都不敢投。像京东这么重的模式，在上市前一共只融了12亿美元，滴滴融了120亿美元，美团融了60亿美元。”朱啸虎说道。

来自投资人的资本抱团趋势非常明显，稀释之后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是很头痛的事，所以大家都希望迅速集中在头部，排前面第一、第二名。如果在一个细分行业里不能迅速地做到第一、第二名，基本上接下来的融资都很难，即使拿到钱意义也不大。

好项目资源有限，在投资人的争夺之下，共享经济企业的估值明显存在严重泡沫。Uber的估值在2016年达到680亿美元，已接近全球前三大航空公司Delta、Southwest和American的市值；2017年4月，滴滴的估值超过500亿美元，远超中国中铁的市值，2017年3月，完成新一轮融资的Airbnb的估值达到310亿美元，也大大超过市值最高的上市酒店集团希尔顿，后者当时的市值约为218亿美元。

虽然领先的共享经济企业风光无限，但目前还没有哪家真正成功地把账面虚值转换成了货真价实的市值。在投资界人士看来，共享经济独角兽上市时，估值至少要砍掉1/3。这样的估算并不刻薄，有人对28家在美国上市的高科技公司自2015年至2016年上半年的市值变动情况做了统计，结果显示，这些公司上市一年后那些项目是属于共享经济，也就是200个交易日后，股价平均跌到上市首日的72%。按此比例保守估计，领头的共享经济独角兽企业真正的价值仅有估值的一半，这还是在乐观估计它们能够上市或者被并购的理想情况下。

第一摩码资产管理（北京）有限公司董事、当代置业首席投资官吕晓彤对共享经济模式也有自己的担忧。“共享经济需要持续不断的资金投入，但是再融更多钱的时候就很容易玩砸。玩砸的原因可能是融不到钱，也可能是融到了钱但股权很快就没了，因为不停地融资，股权稀释得很厉害。”他表示，“另外，在烧钱的过程中，公司管理是非常困难的，每天都需要把大量的钱花出去，会面临各种财务滴漏和财务管理问题。”

“ofo融资融了这么多，对创始人股权的稀释是史无前例的。”朱啸虎介绍，“早期的互联网投资，A轮时占二三十个点，到IPO的时候一般还有十几个点以上，在公司的话语权方面，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如果早期投资的股权很快就稀释到个位数了，就不能完全靠融资扩张规模，现金流本身也要非常健康。如果基本的商业模式不能赚钱，要靠金融的衍生产品去赚钱，这是不靠谱的。衍生的商业模式只是外快、额外的奖金，基本的核心商业模式必须能赚钱，这样的模式才是健康的。”朱啸虎说道。

商业本质

“投资人自己要进化，学习新的科技技术，了解新的模式。但进化的同时，不能忘本，不能忘掉商业的本质，也不能忘掉投资的本质。”嘉御基金创始人兼董事长卫哲在第11届中国投资年会上发表演讲时如此指出。他表示，B2C模式的共享经济因为要先投入大量资源和固定成本，即使平台能带来业务，也必须先把成本覆盖掉，这本身就是很困难的，如何提高资产回报率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现在绝大部分已经看到盈利的公司还不具备盈利模式，有盈利但没有盈利模式，就意味着盈利是不可持续的。”卫哲提出了一个三级规模理论效应：绝大部分O2O项目或依靠提供本地服务的互联网项目，是一级规模效应，它的规模效应在3〜5平方公里范围内，比如订餐服务；第二级是同城规模效应；第三级是全国和全球规模效应。

“今天的任何一种项目模式，我们都要拿来检验一下它落在了哪一级规模效应上。大家可以想想各种共享单车，它是哪一级？肯定不是全国规模效应，它大概在3平方公里和同城规模效应之间，必须在每个3平方公里或者每个城市都盈利才行。”卫哲表示。

投资赚钱的本质是企业的效率和增长同步提高，在互联网领域，有三种企业可以实现赢家通吃，第一类是网络效益性公司，第二类是拥有全球或者全国性规模效应的企业，第三类是拥有领先技术的技术驱动性公司。

朱啸虎认为，在中国市场，成本领先是最重要的事。中国的市场非常大，要大规模地迅速占领市场，一定要做到饱和式供给，而这必须做到成本领先，在这方面比竞争对手更有优势。

此外，项目还要有可延展性。“能做大的中国互联网公司，都是先砸出一个业务的根据地，再以此为中心画同心圆，在这方面，美团、滴滴的发展轨迹都是非常清晰的。美团是以团购为基础，做优惠券、会员积分、定位、预约，都是以核心的根据地不断画同心圆；滴滴也是，从出租车开始，切入专车、快车、代驾、小巴等领域，都是一样的。”

“但是，在根据地不牢靠的时候同时去画几个同心圆就行不通了，像乐视。还要想清楚的是，你的根据地是不是进可攻，退可守。”朱啸虎表示，“有很多共享的商业模式，像共享篮球、共享雨伞，我们都不愿意看，因为它们非常依赖于某些特殊场景，前景就会很危险。”

“并不是所有的模式都能创造出价值，共享经济很重要的一点是，要看它到底有哪些价值，到底创造了什么。”愉悦资本创始合伙人李潇指出，有四类有价值的模式：第一，在供应端上形成了颠覆式的投入，创造了低成本；第二，创造了独特的、高性价比的商品和服务；第三，给用户提供了一个全新定价模式的商品或服务；第四，通过交易平台降低了交付成本。

与这四条对比，李潇认为共享经济有三个“大坑”：首先，有效供给不足；其次，交付成本过高；第三，补贴中的经济模型不准确。“创业者选择这些方向的时候，要先想想以下这几个问题：你是否真的有颠覆性的产品？把你的产品、服务去跟摩拜、滴滴相比，是否真的能给用户带来颠覆性体验？是否有足够广的用户群体，而且这个需求是普适性的需求，而不是伪需求？业务是否有延展性，可以借助某种优势拓展相关业务？”

熊猫资本合伙人梁维弘认为，共享经济这个生意模式不成立，肯定是因为它的成本太高或者效率太低。在他看来，共享经济有两个最核心的本质，一个是连接，一个是资源的流动性。由连接带来的问题是，共享的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怎么筛选？怎么做动态的定价？怎么做匹配？由资源流动性带来的问题是，怎样在有效供给和及时需求间做匹配？

“这两点最终决定了交易成果是不是足够低，交易效率是不是足够高。颗粒度越小、流动性越好才能达到成本非常低、效率非常高的效果。”梁维弘认为，共享经济不仅是市场化的经济，还是一个社会经济，会从各个方面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共享经济也好，分享经济也罢，其实我们觉得首先它倡导的是一种资源分配的公平。但是反过来想，这种公平是不是会带来新的不公平？共享经济项目，除了赚闲置资产共享后效率提升产生的钱，还会赚传统供给里面合规的钱，当监管一视同仁之后，加上监管成本的共享经济还有没有经济性？”

“共享经济产能的成本提高后，市场需求必然会减少。此时，共享经济还会存在，但共享的边界会缩小。”梁维弘表示。

文 | 本刊记者 筱小丫

载于《投资圈》杂志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