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分享经济大行其道的时候，回过头来反思关于分享经济种种争议，其实还是不得不回到问题的原点——到底什么是分享经济——这个根本性问题的探讨。网络上经常出现关于伪分享经济、背离分享经济初心的讨论，不仅对市场的认知，而且对政策的制定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对新事物缺乏认知共识之前，任何新制度设计都面临艰难挑战，法律法规常常滞后于发展需要就在于此。

关于内涵的争议应避免两种倾向

关于分享经济的内涵与特征在理论上或学术上进行充分的讨论是非常有必要的，但这种讨论在转化为市场行为或政府政策时首先应避免两种倾向。

第一，谁是谁伪的问题，与谁能在市场竞争中胜出无关。分享经济是一种颠覆式创新，已经在Uber、Airbnb等身上获得巨大成功。这种争论的第一个潜在逻辑可能指向，谁是分享经济谁就更可能取得市场成功，进而投资者和消费者就更应该支持这种模式或企业。不同经营模式的企业，不论是否算作分享经济，都是为满足特定的市场需求而创立的。企业的成功与否是市场竞争的结果，比拼的是谁能更高效率地整合资源，提供更符合市场需求的产品和服务，而不是说谁是所谓的真正的分享经济，谁就一定能取得市场上的成功。比如说，从国内来看，就目前而言，在交通出行行业，C2C模式的滴滴就比B2C模式的神州获得了更大的市场份额；而在旅游住宿行业，B2C模式的途家就比C2C模式的小猪获得了更大的市场份额。所以，不论大家争论谁是分享经济或者谁不是分享经济，最终的结果都是由市场决定的，分享经济并不必然是市场制胜的万能药。

第二，谁是谁伪的问题，与谁更应该获得政策支持无关。分享经济已经得到中央高层的认可，并多次明确指出要大力引导和支持分享经济发展。因此这种争论第二个潜在逻辑可能指向，谁是分享经济谁就更符合国家的政策导向，就更应该获得政策上的更多支持，或者那些伪分享经济应该给予政策上的限制。就政策制定而言，应该是以建立不同经营模式主体之间的公平竞争环境为目的，而不是选择性的支持某种模式而限制另一种模式。比如，在网约车行业管理政策的设计中，严格的将上下班顺风合乘界定为真正的分享经济，其余快车、专车、拼车等都是伪分享经济，所以顺风合乘是符合国家政策导向的，采取了包容的态度，而对其余的业态采取了严格的政策限制。在分享经济的内涵界定上，这样一种生硬的政策逻辑，实际上是对中央政策导向的一种曲解与误读。从李克强总理多次讲话看，其对分享经济的强调，主要是看中分享经济在提升资源利用效率、满足人民群众生活、扩大灵活就业、促进创业创新等方面的作用。从网约车行业来看，与快车、专车、拼车相比，反

而顺风合乘在这些方面的作用要弱很多。所以，从政策角度，对分享经济内涵的界定要的是公平和包容。

关于分享经济内涵的辨识与争议

两种代表性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分享经济是以闲置资源的使用权让渡为特征的新商业模式。这种观点的核心是强调资源的闲置特征，认为闲置资源是分享经济发展的前提，也是判断分享经济与否的关键。一般而言，传统的商业模式都是建立在增量资产投资基础上的，而分享经济则是一种存量资产再利用的商业模式，本质实际上是改变存量资源的利用方式，是将存量资源在闲置时(p2p租车）或低效利用时（拼车、顺风车）的剩余使用价值通过互联网的技术手段配置给有需求的用户使用，通过提升存量资源使用价值的整体利用率，来降低产品或服务的供给和使用成本。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分享经济是个人与个人之间不涉及所有权转移的交易活动。这种观点的核心是强调参与分享的主体是个人而非企业或其他组织机构，认为个人参与是判断分享经济与否的关键。一般而言，传统的商业模式主要是B2C的商业模式，而分享经济则是一种C2C的商业模式，本质上是个人或者说一般意义上的消费者转变成了生产者，可以直接提供产品或服务。C2C经济的兴起，是适应市场需求越来越趋向个性化、碎片化的结果，传统的B2C的商业模式或多或少都在追求标准化的大规模供应。

从内涵和外延上，上面两种观点强调的重点存在显著差异。第一种观点更多强调资源的状态，而不强调分享的主体，不论是个人还是企业，只要拥有的资源存在使用不充分的情况，都可以利用分享经济的模式提高资源的利用效率。因此，现在很多观点认为分享经济未来的发展不仅仅在面向个人的生活服务领域，未来在生产服务领域将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特别是在当前产能过剩和国家大力推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宏观背景下，支持和发展分享经济将有更大的特殊意义。第二种观点更多强调分享的主体，而不强调资源的状态，不论资源是否闲置，或者说不论是专职还是兼职行为，只要是个人基于使用权的交易活动都可以算作分享经济。因此，坚持这一观点的欧盟委员会，在其发布的《分享经济欧洲议程》中特别强调对专职和兼职行为的分类监管，以此来营造一个包容的发展环境。实际上，强调个人直接参与经济活动，从大的国家战略来说，跟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政策导向是相符的，正如李克强总理所说的发展分享经济能够有效降低创业创新门槛。

当然，关于分享经济的很多讨论，并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从上面两种观点的综合来考虑分享经济内涵的也非常多，比如，认为分享经济是个人闲置资产使用权的分享。实际上，很多对分享经济的批评，特别是对伪分享经济的评论，都是从这一内涵认识出发的。当然，这种批评不是毫无道理，毕竟分享经济的引爆者Uber、Airbnb等都是以个人闲置资产的使用权分享为核心理念发展起来的，或者说这个就是所谓的分享经济的“初心”吧。

说完差异，再来看看共同点。上面的两种观点，以及综合视角的第三种观点，实际上也存在许多共同的特点：一是都坚持使用权的交易，即都强调使用而不占有的消费理念，因此从作用上看，都是提升了资源的利用效率、提升了用户的消费体验；二是都是第三方平台模式，即都强调轻资产的发展理念，因此从结果上看，都表现出极强的颠覆性和极快的发展速度；三是都是基于网络信息技术的，这一点在上面的观点中是被隐去的，但技术的进步是分享经济发展起来的必要前提。

由“共享”产生的新麻烦

关于分享经济的认识，还有一个很大的麻烦是，不仅老的现象没有辨析清楚，而新的现象又不断出现。特别是当下冠之以“共享”的新业态的大规模发展，包括共享单车、共享汽车、共享办公、共享充电宝等等，对我们认识分享经济又产生了新的麻烦。因为不仅仅是闲置不闲置，兼职不兼职、个人不个人、模式轻不轻的问题，而是对这些特征的全部颠覆。首先，资产不是存量闲置的，而是新增的投资。其次，不存在兼职不兼职、个人不个人的问题，是企业专业化运营的。再次，与第二部分讲的两种观点都强调轻资产模式不同，“共享”业态都是重资产运营的。

这要回到很早就在讨论的，到底叫分享经济还是共享经济的问题。尽管我们在语义的理解上，或者不同语境的理解上，感觉这两种叫法存在差异，但按照汉语词典的释义，“共享即分享，将一件物品或者信息的使用权或知情权与其他人共同拥有，有时也包括产权”。所以如果共享即分享的话，那么共享经济与分享经济本意上是可以互换使用的。因为要获取最大公约数，本文我们也做这样的假定，即两个叫法都是可以的。

实际上，尽管重资产模式运营的共享与个人闲置资源的分享有很大的差异，甚至颠覆了很多可识别的关键特征，但前面总结的几种代表性观点的共性特征中仍然有两条是一致的——使用而不占有和网络信息技术。这对我们求解最大公约数，提供了关键的基础。

分享经济内涵的本源探讨

对分享经济的理解，从本源上要回到人类对资源利用方式或消费模式的选择上，即我们未来的发展到底是想要一种“人人占有”的资源分配和消费方式，还是要走一条资源集约化的“共享利用”的路子。工业文明推动了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但能源危机、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等等无不困扰着人类的发展。当人类文明由工业社会进入信息社会之后，如何通过信息技术手段在不断提升人类生活水平的同时，降低资源消耗水平成为共同的追求。显然，“人人占有”是一种浪费极大的资源利用模式，如果地球上70亿人口每人一辆车（以当下的汽车来理解），那不是人类的幸福，而可能是地球的灾难。所以，在资源环境总约束日益严峻，而人类对自己生活水平又有着越来越高要求的情况下，如何做到物尽其用，驱动着政府、市场、甚至个人消费理念不断发生转变。这就是分享经济为什么会产生，并必将成为一种发展趋势的重要背景。

因此，分享经济的本质诉求就是物尽其用，就是要强调资源如何被更高效地利用，如何以更小的产出满足更大且更高水平的需求。当然物尽其用不只有分享经济一

种方式，在这点上，人类还有很多其他的创新探索。从这一理念来看，在以上讨论的诸多分享经济的特征中，使用而不占有则是最核心的表达。如果我们不是占有，而是仅仅在需要时使用，不需要时让别的有需要的人使用，就能极大提升资源的利用效率。这种模式就是雷切尔•博茨曼和路•罗杰斯在《What’sMineisYours》一书中所描述的协同消费。所以，分享经济无可避免的是一种绿色发展，是一种力图实现物尽其用的模式创新。

但对分享经济的理解需做以下补充：

第一，使用而不占有强调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但并不等于所有权与使用权的分离。因为占有强调的是对资源的掌控状态，而这种状态的实现并不仅仅以所有权的形式表现出来，长期使用权也是另一种占有形式。比如，农民对耕地的使用权，是一种超长期的免费租赁性质，尽管农民没有所有权，但也表现为占有的状态。再比如，一份一年期的房屋租赁合同，意味着租户对房屋具有了一年的使用权，也表现为一种占有状态。

第二，分享的资源在使用特性上必须存在“闲置”的状态，但并不等于是存量资源的闲置。占有最直接的衡量标准是，我不用的时候也不允许别人用。但极端的情况下，如果对某种资源没有不用的时候，那么这种资源就一直没有被“闲置”，也就不存在浪费，就不会发生分享行为。从这个视角去理解“闲置”，就更能找到各种不同分享经济模式之间的相通性。因为不论是分时租赁的汽车，还是P2P租赁的汽车，抑或是互联网快车、拼车，其实都无法改变汽车这种产品在被人使用上必然是一种“短时”行为的根本特性。换句话说，汽车这种资产不论是被谁所拥有，它在使用上一定会存在“闲置”的状态。因此，我们前面提到的，从存量和增量的角度来理解闲置，实际上是对使用而不占有这个概念下“闲置”内涵的曲解。

第三，技术驱动的交易成本降低是分享行为经济可行的关键基础。基于前面两点对使用而不占有的阐释，分享经济最有用武之地的领域就是那些具有高频短租特征的领域。而要让消费者选择“高频短租”（按需使用）的消费方式来替代“占有使用”的消费方式，不可能仅仅依靠公益、环保等理念来驱动，根本上还是需要前一种商业模式更具有市场竞争力。这就要求分享经济这种新的商业模式必须解决按需使用情况下的交易成本和使用体验问题。所以分享经济必然是基于网络信息技术的模式创新。互联网平台为陌生人之间海量供需信息动态及时匹配提供了可能，位置信息技术、移动支付技术、智能感知技术等极大降低了按需使用消费模式下的交易成本，解决了便捷使用的体验问题。

基本结论

基于以上分析伪共享经济，基本结论是：分享经济是利用网络信息技术伪共享经济，基于使用而不占有的理念，将社会资源在闲置时（或者说不使用时）释放出来，共享给他人使用的一种新商业模式。基于这一界定，有以下两个基本判断：

第一，理论上，只要一种资源在使用特性上存在“闲置”的情况，即在一个物品的生命周期内不会被满负荷的使用，那么就具有发展分享经济的可能性。但可能性要转化为商业上的成功，则受到很多具体因素的影响。比如，使用的频率、闲置的成本、需求的规模、交易的便利等等。一般而言，那些分享价值大且高频短租的领域更适合发展分享经济。

第二，相比个人闲置的存量资产的分享，共享单车、共享汽车是一种更彻底的分享经济模式。因为在“共享”模式下，完全消灭了“占有”行为，只要资产不被使用，就立刻被释放出来供他人使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共享”模式下资源利用的效率就一定更高。因为如果我不使用的时候，也没有别人来使用，那也可能导致资源被“闲置”的时间更长了。

因此，是否发展分享经济以及选择什么样的分享经济模式，既与这种资源在使用上和闲置上的具体特性有关，也与相应的市场规模、消费文化等不同因素有关，更与技术进步决定的交易效率和成本有关。换句话说，分享经济的边界是由企业家的创新决定的。分享经济不是万能药，也不是哪一种模式就一定能够制胜，但是分享经济一旦找到合适的土壤，那必将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作者单位：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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