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苏奎，广州市交通研究专家。本文2015年8月3日首发于澎湃新闻网市政厅栏目，除配图外未作任何改动。

布什的图钉

7月16日，数十名记者一大早在硅谷图钉（Thumbtack）公司大门口翘首以待。一辆Uber黑色凯美瑞徐徐停下，共和党美国总统明星参选人杰布——他不再是布什，在竞选文宣中，对他只称杰布，如此似乎不会让人想到他是布什前总统的儿子和布什前总统的弟弟——拿着他的iPhone6，从车辆前排下来，手腕上不时露出新上市的Apple Watch。

（布什搭乘优步抵达图钉公司，手持iPhone 6）

这身行头让62岁的杰布和硅谷的新世代年轻人拉近了不少。特别是，杰布为了选举，刚通过近乎残酷的穴居人饮食法（Paleo diet,只吃农业社会以前原始人可以获得的食材）硬生生卸掉了差不多30磅，确实看起来神采奕奕。

不过，前一天（15日）萨福克大学公布的共和党参选人支持率民调显示，他的支持率（14%）落后于党内地产商大亨特朗普（Donald Trump，17%），新发布的美联社-GFK民调显示，他的不看好度从四月的36%上升到44%。由此，他的心情多少还是受到一些影响。

（安利一下布什的减肥方法）

作为美国总统大选的重要行程，每个目的地当然都是精心策划的。杰布这次西海岸硅谷图钉公司之行，就是打算与民主党的明星参选人——前第一夫人和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的东海岸演讲唱对台戏。

两天前（13日），希拉里在以进步主义者（progressive，与民主党理念接近）著称的纽约曼哈顿新学院（The New School,一所位于纽约的大学）发表了其第一次经济政策演说。她在演讲中指出：“很多美国人通过出租房间、设计网站、出售自己家庭制作的产品或开自己的车获得额外收入。这种应需经济（On-demand），或叫‘零工经济(gig economy)’，创造了令人激动的经济机遇，激发了创新。但与此同时，这种模式也带来了一些难题，比如劳动保护，以及人民对未来工作的预期”。

希拉里的这段演说中，没有提及任何公司的名字，甚至也故意没有使用“共享经济”的概念。这里她算是使用了熟悉的外交辞令，但后面的讲话就不那么含蓄了，“未来，我无疑会明确零工经济有关政策”，“我将打击那些通过把员工违法划为独立承包商、甚至通过偷窃员工工资而剥削员工的老板”。

对希拉里的这次经济政策演说，媒体总体波澜不惊，但对这段被视作“抨击Uber代表的所谓共享经济”的讲话则大为渲染。共和党人当然如获至宝，要加以利用。杰布到正蓝（蓝色表示传统上支持民主党的地区）的硅谷，想用图钉来钉什么就不言自明了。

（希拉里和优步）

1099经济

杰布和希拉里这两位美国2016总统大选的希望之星，同时在选举中就一个议题表态。看来，这确实是个重要问题。我们在听杰布演讲前，有必要先对他们所说的“共享经济”作个简单介绍。

硅谷不愧为世界创新中心，总在不断创新。近来，这里又造出了新词——“1099经济”。“1099经济”，指硅谷一些高科技创业企业在风投资本支持下，不按照传统企业模式雇佣员工（雇佣员工在美国报税要填W-2表）提供服务，而选择以独立承包商的身份（填报1099表申报收入与税，即所谓“1099经济”的出处），利用移动互联网技术就近提供个人即时服务。

（On-demand Economy）

“1099经济”，实质为即时应需（on-demand service）个人服务经济，也被称为共享经济、临工经济，已曝得大名的Uber、Airbnb、Thumb等皆归于此类。在希拉里的那段讲话中，第一个例子（出租房间）的公司代表是Airbnb，第二个（设计网站）指的是oDesk，第三个（出售自己家庭制作的产品）的代表公司是Etsy，第四个（开自己的车）的代表则是Uber、Lyft。

杰布所造访的图钉公司，也是硅谷当下“1099经济”的一分子。选择图钉公司应该也是杰布团队的精心安排。它既是新经济的代表，又没有太多争议。这家公司成立于6年前，主要提供各类专业人员个人服务，如训狗师、油漆工、画师、按摩师、婚庆等1000多种专业服务，在美国50个州有多达15万名登记专业人员，每年提供540万项服务，服务总营收超过10亿美元。

除了广为人知的对相关传统行业的冲击及引发的监管争议外，在“1099经济”中，行业员工与公司，究竟是雇佣还是独立承包商的关系，当前也引起极大争议，且非常关键。

除了正在进行的集体诉讼官司之外，近期佛州、加州分别有个案被判为雇佣关系，但其他州也有相反的判决的个案。集体诉讼判决对这些初创公司的成本和规模，将产生极大影响，甚至说对其估值体系有颠覆性影响也毫不为过。如提供家政服务的Homejoy，在7月底因不堪司法成本而宣布倒闭。

（优步引发的美国就业法争议）

当然，“1099经济”的初创科技企业也非铁板一块，一些企业愿意牺牲利润和规模而惠及员工，如提供快递服务的Shyp近期就将员工从独立承包商改为雇员。

布什的秀有点砸

7月15日，即杰布到访硅谷前一天，加州一名行政庭法官刚刚裁定，Uber因未能按州法律规定向监管部门提供数据，被罚款730万美元及责令暂停营运，不过，Uber还有一个月申述期。

数十名记者都看到杰布使用Uber来到图钉。杰布下车后，记者们当然不肯放过这名Uber司机，蜂拥而上采访了他。然而，采访结果实在有些戏剧性。35岁的司机穆尼尔是也门移民，他并没有认出这位著名的乘客，被记者包围着实令他吃惊。当被问到在车上谈了些什么时，“这个城市、交通“，他说。记者继续追问他是否会投票给杰布时，他很诚实，说他很少投票，他认为杰布是个好人，评级（指Uber的乘客评分）很高，但如果投票，他会投给希拉里！

穆尼尔的诚实肯定令人不快，但杰布还是很绅士，第二天（17日）他在推特宣布将穆尼尔的服务评为五星级。希拉里不能无动于衷，迅速跟进，在推特感谢了穆尼尔的支持。这可能真是穆尼尔先生一生中最不寻常的驾驶服务了！

（布什的优步司机）

采访完司机，再回到杰布的演讲现场。在图钉公司创始人及CEO马尔科的陪同下，杰布先参观了公司，他告诉马尔科，自己看过他们的网站，感觉非常棒。他开玩笑说，自己现在不便注册，因为竞选生活居无定所，实在不好约一个按摩服务。

演讲正式开始，杰布先猛烈抨击了希拉里强调公平和经济增长必须要让绝大多数美国人受益的观点。尽管赞同希拉里追求更快增长的设想，但他认为，她追求增长的方式恰恰达不到预期目的，好心是不够的，每当提出更多的管制、更多的要求去保护人民时，反而使得人更难以提升，底层人民甚至到不了第一级阶梯。

（布什在图钉公司的演讲）

他向75名图钉公司员工强调，他的个人信念是，小政府、少管制才能创造更多的繁荣、更多的创新和更多的收益，而非民主党追求的大政府、老办法。

最后，他动情地说：“华盛顿今天的政府看起来像1975年的通用汽车。诚实地对你们说，未来的政府需要像图钉公司这样，低成本、高质量、注重结果、真正践诺于人民——就是你们的顾客。”

随后的问答环节又使场面有些尴尬。杰布到硅谷的确有些冒险，在自由主义者的大本营，他这个保守主义者肯定不容易获得共鸣。听众并没有问共享经济，也没人提到希拉里的演讲。问题主要集中在所谓LGBT（同性恋、双性和变性人）歧视、枪支管制、网络中立、移民政策、奥巴马医疗法等问题上。特别是网络中立、奥巴马医保法，这些是硅谷支持而共和党反对的，却又都是共享经济得以发展的重要制度。比如，奥巴马医疗法使得个人自己购买医保，为临工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支撑。遇到这样的问题，杰布就只能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了。

走出图钉公司会议室，杰布将他的iPhone6递给助手劳尔，要他再约一台Uber车参加下一场午餐募选会。他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狡黠的笑意，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在宣布Uber服务非法前，你想一打开手机，我们就坐上车吗？”身后一众记者也恰好听到了这句话。

在杰布的演讲结束后，有记者问30岁的图钉公司CEO马尔科先生是否支持杰布，他很圆滑地回答不知道，并说自己也不了解员工中有多少共和党人。

（这个大胡子就是CEO）

杰布访问完图钉后，又接受了雅虎记者的专访。他还是忍不住在移民政策上攻击了党内领先他的大嘴巴特朗普，说他是“利用民众的恐惧”。毕竟，竞争是不分党内外的。

希拉里的微妙

共享经济议题极具争议，希拉里阵营不会不知道。且如此重要的演讲，当然不会是希拉里的即兴之作，据新闻网站《政治家》报道，其高级助手曾透露，希拉里将在其第一次经济政策演讲中讨论导致阻碍（美国中产阶级）收入可持续增长的结构性因素，如全球化、自动化，以及消费者喜欢的共享经济等，如Uber和Airbnb之类的公司是建立了新的劳工关系，她认为，此前的政策选择导致了这些问题，对此她能够解决。

《政治家》的上述总结，应该符合希拉里的现实关切。宏观上，劳工收入占经济产出的比重从1970年的59%的峰值下降到现在的53%，差不多相当于减少了1万亿美元的劳工工资和福利收入。提升美国中产阶级的收入，维护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社会公平，是民主党和她本人的核心价值观，也是她选举的经济政策主轴。

但耐人寻味的是，希拉里将演讲中有关共享经济的段落提前透露给了Uber高层。大卫•普劳夫，这位原奥巴马竞选团队负责人、白宫核心政策圈内高层人士和希拉里的民主党同志，现Uber董事会成员和首席战略顾问，当仁不让地居间沟通协调，双方似乎达成了一些默契。

普劳夫20日在哥伦比亚电视早间新闻（CBS This morning）节目中，认为媒体对希拉里的演讲反应“过头了”。在他看来，她谈到了很多共享经济的正面意义。他还自称，一直认为大家会看到希拉里拥抱共享经济所意味的价值。Uber公司另一名战略顾问舍温（Shervin Pishevar) 在演讲当天迅速发出推特：“希拉里没有攻击Uber。她反而对其表示赞扬，当然，她说了创新对未来的工作岗位产生的重要问题，这点我同意”。

与希拉里阵营关系密切的科技博客Techcrunch专栏作家乔希•康斯丁（Josh Constine)当天也发出推特：“希拉里竞选团队告诉我，她对Uber的劳工关系问题不持立场”。

（奥巴马竞选操盘手如今是优步高层，在节目中谈及希拉里的表态）

演讲后第二天（14日），希拉里高级政策顾问沙利文在与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的早餐会上为其缓颊， 明确否认了希拉里对共享经济有恶意，也非简单责难那些公司，称她只是试图对此开启严肃讨论。如此的互动和反应，着实微妙。

两党激辩

杰布的女发言人艾丽(Allie Brandenburger)告诉网络新闻博客Mashable，杰布相信，利用创新和成长技术可以使美国回到4%的增长率，“我们要使华盛顿不要骚扰Uber这类创新企业，不要试图通过华盛顿规划经济的未来”。

共和党总统参选人兰德•保罗攻击希拉里不遗余力，发布了多条推特，“美国人民不应就共享经济问题听取一个30年都只乘坐豪华车的乘客的意见”，暗讽希拉里多年没有自己驾车。“像Uber、Airbnb和Lyft这类服务，刺激我们的经济，让服务价格更低，这对希拉里有何不好？”“希拉里关于Uber和Lyft的观点是不接地气。我们需要更多创新，而非更少”。

保罗确实身体力行，其竞选团队截止6月底已花费了1428美元Uber交通费，是所有总统参选人里使用最多的。杰布阵营也消费了约1400美元，而希拉里阵营仅使用了4次219美元。

（兰德·保罗和希拉里就优步刚正面）

参议员共和党人科鲁兹（Ted Cruz)则称，他要成为总统竞选人中的Uber。他也消费了1168美元的Uber交通服务。

右翼共和党参选人鲁比奥一直是Uber的铁杆粉丝。早在2014年，他就在Uber华盛顿办公室发表言论，要求去除所有不利于扩展服务的管制。他甚至在其即将出版的一本书中专列了一章“让Uber在美国更安全”。但他的阵营也只消费了626美元Uber交通服务。

共和党全国委员会的反应则更夸张，在其网站专门开辟专栏为支持Uber征集请愿，并贴上大幅标语“我们必须支持自由市场原则，企业家精神和经济自由”，将问题完全意识形态化和口号化。

（共和党的请愿网页）

据纽约时报报道，民主党另一位参选人马丁奥马利称，他对Uber之类的公司表示乐观，因为这些服务有利于复兴城市。但他像希拉里一样，对其引发的劳工问题表示谨慎，认为应该修订法律，保护工人。

民主党也奋起反击，党的女发言人舒尔曼攻击杰布选择性支持自由市场，并称他“反硅谷”，特别点出：他反对奥巴马医保法，不支持妇女平等收入，不支持气候政策，反对同性恋和移民改革等，由此，对共享经济的支持是虚伪的。

希拉里则通过推特攻击杰布，指出他要使用所谓的“下滴经济学”（简单概括，是鼓励少部分人变得特别富，再带动其余）是“陷于过去”。

政治化的陷阱

共享经济涉及的绝大多数问题都是地方事权，但随着大选进行，问题逐步政治化。一份由美国自由职业联盟参与的2014年研究报告显示，全美有约5300万自由职业者，与金融危机前相比，低收入工作增加了230万，中低收入工作则减少了120万。美国中产阶级收入中位数也低于金融危机之前。所谓共享经济正在进一步重构美国中产阶级。因此，洛杉矶时报认为，2016年选举是一次Uber选举，共享经济问题是一个分裂社会的楔子问题，并正在成为美国经济政策左右之争的标志性问题。

对候选人来说，攻击共享经济可能会失去新时代选民的支持，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而与这些企业选边站，也可能得罪自经济危机以来处境一直得不到有效改善的中产阶级美国的共享经济学，并得罪受到影响的传统行业；另外，一些企业当前面临大量司法问题，贸然表态实在不明智，反倒可能进退失据。

对企业来说，如果过于高调，可能将吸引火力，让更多地方的监管机构、律师、司法机构将矛头对准自身，也使得企业有陷入党派之争的风险——服务不该有党派立场，党派之争将使企业贴上政党标签，从而丧失相当部分的客户支持。大卫•普劳夫，这位政治圈的个中高手，可谓深谙此道，他正小心翼翼控制发展方向，并不想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2008年美国的共享经济学，在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与共和党候选人麦凯恩举行的电视辩论中，双方为阐明自己的经济政策，23次提到了“水暖工乔”，2016年，会不会有“Uber司机卡尔”呢？硅谷研究共享经济的分析师耶利米对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财经频道的记者说。